五十歲曾經是可怕的年紀,如今已毅然跨過了它,並且又繼續越過六十,竟毫無所懼。
從前那位望洋少年的魂魄,彷彿又附身於手上挺起的筆。較諸從前的筆鋒,現在已變得善良而馴服。這並不意味身段柔軟無骨,恰恰相反,善良來自內在的孤獨,馴服則孕育於情感的疏離。也許還不至於慈眉善目,當然也不會過於桀驁不馴。如果要尋找轉變的跡象,也許分別寫於二○○二年與二○○七年的散文短章,應該可以拿來做為印證。那是徘徊於五十五歲與六十歲兩個時段的內心自白,企圖超越自我卻又無法超越的掙扎語言。
「晚天之旅」完成於中興大學的兼任時期。台中夜空的星空窺見過校園宿舍窗內,曾經俯仰著一枝苦思的筆。那段時期,台灣社會還正處於改革的上升狀態,有足夠的從容時間回顧返台十年的心情。一九九二年結束政治放逐的生涯之後,便立即投入台灣的民主運動。稍後,於一九九五年完全脫離政治生活,終於回歸到學術領域。很少有朋輩橫跨截然不同的經驗歷練,也因此回到校園後,頗有一段時間難以適應。自我囚禁在學院書窗,仍不時感受到大環境的波動。終於自覺不能成為純粹而潔癖的學者時,就只能把這樣的處境歸於時代的安排。既要專注於學術研究,又必須分心去關切政治現實,雙軌的思維方式不能不決定日後的書寫方向。同時經營的兩種文體,注定是垂晚歲月的天涯。
奔走於台北與台中之間的旅途,前後有過七年的時間。高速公路上驅車急馳,沿路聆聽從古典音樂到鄉村歌曲的錄音,等於是把自己鎖在固定空間。凝視前方的綠色風景不斷倒退之際,竟然也獲得一個反思與回憶的時間。有不少旅途中的思考,最後都化為文字,在獨處的台中夜晚逐漸形成散文篇章。行文之際,可以強烈意識到兩種不同文體交互為用。既不抒情,也不論理,最後就寫成這種進退失據的風格。然而,那正是生命最真實的回應,也是矛盾生活中不得已的選擇。
「未晚之歌」則是在心情持續處於下降狀態中次第完成。那是二○○七年向六十歲叩關的獨語。這一年,所有的改革誓言已證明是謊言,一切的品質保證都淪為惡質見證。嘲弄、奚落、欺罔、背叛的滋味,都同時湧進晚霜初降的時刻。這一生從未經歷過如此寒冷的政治現實,也從未承受過如此嚴峻的自我譴責。面對殘酷的歷史失落,碎裂的魂魄竟一時不知如何收拾。就在這一年,啟開雙重的雙軌思維,不僅寫回憶錄,也寫忘卻錄,終於完成《昨夜雪深幾許》,也完成《晚天未晚》。對絕情的政治施以報復,唯一的抵禦方式便是進行不止不懈的書寫。
作者簡介
陳芳明
台灣高雄人,一九四七年生。輔仁大學歷史系畢業,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畢業。從事歷史研究,並致力於文學批評與文學創作。曾任教於靜宜大學、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文系,現為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教授、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
近年編有《五十年來台灣女性散文?選文篇》(上)(下)。著有政論《和平演變在台灣》等七冊,散文集《風中蘆葦》、《夢的終點》、《時間長巷》、《掌中地圖》、《昨夜雪深幾許》及《晚天未晚》,詩評集《詩和現實》等二冊,文學評論集《鞭傷之島》、《典範的追求》、《危樓夜讀》、《深山夜讀》及《孤夜獨書》,學術研究《探索台灣史觀》、《左翼台灣:殖民地文學運動史論》、《殖民地台灣:左翼政治 運動史論》、《後殖民台灣:文學史論及其周邊》及《殖民地摩登:現代性與台灣史觀》,傳記《謝雪紅評傳》等。目前正在撰寫《台灣新文學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