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成人的童話故事
——序方肯小說集《裝死的人不穿鞋》 ◎蔡曉玲 5
在魔幻與寫實之間
——方肯小說的政治隱喻 ◎王修捷 9
海的女兒 17
翻滾 41
裝死的人不穿鞋 49
曝光 63
主宰者 77
大裂谷 91
大象沒有回來 101
蜻蜓 111
末日後一隻羚羊 129
陋室之書 137
睡前故事 157
後記/ 打標題始終是難事,
其實我只想說「謝謝」 ◎方肯 175
成人的童話故事
——序方肯小說集《裝死的人不穿鞋》
◎蔡曉玲(馬來亞大學中文系高級講師)
八〇後的方肯已不算文壇新人,早於十九年前便出版了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看見紅雨傘》(2005),裡頭收錄了十七篇愛情微型小說。當時的作者才二十二歲,在文壇中初出茅廬,和許多出道甚早的創作者一樣,作品還帶著青春的甜膩與純真,刻畫對愛情的種種幻想。又過了一個十年,方肯方出版其第二部小說《海峽邊城》(2015),是一部以其家鄉新山為背景的長篇小說。小說的時間跨度頗大,從1997年至2013年,承載了小說人物的成長,
從校園生活一路開展到畢業後工作與婚姻層面,也可視之為作者的成長痕跡。又近乎多一個十年,終於等到其第三部小說,作者這時已屆不惑之齡,於是交出來的小說作品,可謂再一次躍進,小說人物的身份或經歷已超脫了作者個人經驗的限制,展現其更大程度的自由虛構的能力。
不過,這些年來方肯除了發表嚴肅小說,她也出版了好多部少兒小說。說真的,能在兩塊領地裡切換自如的作家並不常見,因少兒文學書寫極度考驗創作者是否仍保有童心,下筆時尤其不能被現實世界的條件所限制。給兒童說的故事往往曲折離奇,具備天馬行空的想像,甚至魔幻的元素,打破一般認知,如動物能說話,大自然與人也能交流。而這點卻非常奇妙地恰好成為方肯書寫上的風格,貫穿其小說書寫,成為她的標誌。
在這本小說中,我們可看到許多超現實的場景或童話元素,文字也像繪本的語言,淺白且詩意。如〈海的女兒〉,用美人魚童話拼貼出印尼女傭的故事,女傭漂洋過海來做工儼然是離開大海到外面世界的美人魚,最後的委屈與毀滅也像美人魚變成泡沫般,全都化為虛無。
再如〈裝死的人不穿鞋〉,小說設置了一個超現實的時空:「這個國的人都已經死去。他們一醒來就死去,一睡著就活過來。如果醒時發現自己活著,他們就把自己殺掉。」「鞋是邪惡。從我們出生以來,這個國就告訴我們:鞋是邪惡。」然而就像魔幻寫實的作品一樣,魔幻都有其現實指涉,這篇小說指涉的是一群無法擁有自主意與自由的人。這樣的人可以是處在某些極權國家之中的人,也可以是體制下的任何人。小說中的「我」偷偷潛入別人的家,把鞋子放在別人家的客廳裡,期待著越來越多人可以穿上鞋子,離開這個國家,意味著越來越多的人覺醒了。雖然尋求自由所要付出的代價十分慘重,「我」與那些勇敢的少年們都在所不惜,毅然決然地穿上鞋子,往前方走去。如果被囚禁,那就以肉身之死換靈魂的自由。於是小說的結尾寫道:「我和所有殺掉自己的人堆疊成山,讓所有穿著鞋的人踩上我們的身、臉和頭,翻牆而去。我們死去的肉身之多,足以讓所有人俯瞰一切的真相。」
〈曝光〉也有一個超現實的時空,以隧道作為兩端的連接點。隧道的一端白天很短,人們可以用時間換鈔票,所以白天特別的短。隧道的另一端卻有著全部的光,而這裡的人全都著迷於光,不吃不喝,集中在一個廣場上站著、躺著、蹲著,專注於仰望光。這樣的兩端像是物質與精神的極端,似乎擺盪在兩者之間才是苟活之道?或身處在庸碌人世中追尋遙遠的光與希望,就像小說的結尾:「光之遙遠,日出日落的絕對,值得我的仰望。人之所以向前走去,活了下來。阿火若是看見光裡的顆粒,他必定會回來。」此超現實場景很有意思,也很迷人。
其他篇章如〈翻滾〉、〈主宰者〉、〈大裂谷〉、〈大象沒有回來〉、〈蜻蜓〉、〈陋室之書〉、〈末日後一隻羚羊〉皆有超現實元素,如有生命的物品與會說話的動物,而具有童趣的一篇小說〈睡前故事〉,作為此書的最後一篇就像一本書的後記,以後設手法點出小說創作中那些超現實的原因,有時不過是為了服務創作者的一個意念,頗為有趣。
若說此書有一個統一的元素是超現實,那麼此書也有一個統一的立意,便是這些超現實的存在如一面魔鏡,是為了反射出現實世界的殘酷,人性普遍的自私、貪婪與卑鄙,社會體制對人的束縛等。而偏偏在現世中有少數人能逆流而行,帶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清醒者姿態,去戳破這一切。因此我們看見故事主人公一次次地努力掙脫,一次次地失望受傷,因為現實當然沒有所謂的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我想,方肯這次寫的即使是童話故事,也是成人版的童話故事。
內文摘錄:
〈海的女兒〉
伊瑪搖擺著閃閃發亮的尾巴,慢慢游到我的身邊,一手攬起我的腰,就不停往水面上升而去。她尾巴上的鱗片在月光下閃爍,宛如星子們都攀附在她的尾巴上。我相信,伊瑪是來自海的女兒。
夜裡的湖畔無人,我像瞬時熄滅的星,啞聲滑入湖裡,只有尾隨我而來的伊瑪知道。我沒有抓到青蛙,卻看見伊瑪的魚尾。一上岸,那魚尾就消失了,變成穿著花色長褲的兩條腿,濕淋淋地站在地面。伊瑪的表情平靜如湖,沒有半點漣漪顯露在她的臉上。她只是平靜地問我,「沒事吧?」
回家途中,一路無語,我不時窺望伊瑪的雙腿,尋找吸盡了月光的鱗片,或許遺留在走過的路上。我和伊瑪的腳步並行在越來越深的夜,越來越沉,沉入地核,熔解在每一秒的欲語還休裡。魚,本是來自水裡,抑或離開陸地,遷進水裡?鱗片披上忽閃忽現的光,彷彿那是牠既美麗又憂傷的記憶。伊瑪也許此時僅是過渡,她將有她前往的彼端。
伊瑪剛來到我家之前,那掉落在客廳地上的紙條,一直躺在原處,懶洋洋地看我們走過它的身旁。它偶爾會打哈欠,隨風微微飄動,但不會移動太多。幾天、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它都在。
塵埃常在風扇的葉片上偷偷擁抱,當擁抱超過了可以偷偷的重量,它們會飄落到桌上、床上,或者掉入我的杯子裡,猶如從樹上凋零的花朵。
這屋子鮮有人聲,總是能清楚聽見外頭的各種鳥類叫醒太陽,又喚來晚霞。這屋裡也鮮有炊煙,不會有飯菜的熱氣,只有冷掉的飯盒,掛在門外的籬笆上。
這屋子是否只有我?我獨自醒來,復獨自睡去。賬單追逐爸媽,爸媽追逐慾望,都是一場數字遊戲,讓他們總是離家那麼遠。
十歲酷熱的三月,太陽的烈焰透過車窗燒著我。我坐在車裡,想用一塊布把太陽包裹起來,塞進我的胸口,溫暖我虛弱的身子。我躲不過陽光,只剩眼皮可以張合。世界慢慢淡入,又慢慢亮起。爸媽正接我從醫院回家。
我入院了一周。我認識了幾位護士。她們常對我笑,我可以聞到笑裡有憐惜的味道,有點香卻帶著澀。我不記得那種味道是否好聞,每日的倦意太濃郁,稀釋了我的記憶。那個腸胃炎、貧血、營養不良的孩子,我只記得她們如此稱呼我。在她們之間。
從醫院回到家時,媽說家裡請了工人,以後她會煮飯給妳吃。
伊瑪頂著一頭整齊的短髮,像一朵白色的雛菊站在沙發旁。她羞澀的微笑在臉上若隱若現,我彷彿看見雛菊在隨風搖曳。她穿著寬鬆的褐色T恤,些許褪色的布料上,印著幾個幾何圖案,不規則地交錯,也說不出是什麼意義。
那是我和伊瑪的初見面。
母親問她一句,她答一句;吩咐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散亂各處的雜物就消失了,一天三餐就準時擺在桌上了,地板便和浴室裡的鏡子一樣乾淨明亮了。我的家自此多了一個人的溫度,湊合湊合有了家的樣子。(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