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龔萬輝
想像一本書的樣子
畫畫的時候,貓總是好奇來看。畫筆在紙上游移,大概被貓誤會了和逗貓棒有相同的意思,以為又是玩樂時間。貓盯著筆端,伺機想要伸手去抓。把牠抱下桌子,又趁你不注意的時候爬上來。貓堅持要看著我畫畫。也許,這本集子其中的某些畫作,有貓動過的手腳也說不定。
貓的好奇心。馬格利特曾經畫過一隻灰貓,像是駕駛宇宙飛船那樣,坐在一頂漂浮的禮帽裡頭。這本書的封面,那個戴禮帽的西裝男子,就是在向這位超現實主義畫家致意。我喜歡馬格利特,一如我喜歡他畫裡那些無視於重力,漂浮起來的事物。我一直都覺得這些超現實畫作,其實非常接近於文學,像詩的語言,或者詩的各種意象──和好的文學作品一樣,好的畫作裡應該也有一種無可言說的,但又能牽連著你,而體會到的什麼──
安靜地等待被凝視、被發現。
據說終於有人發現,那些原本上傳到網路空間的圖片和文字,其實正在無聲無息地消失。或者因為某個網站、論壇早就無人在乎地關掉了,又或者各種審視、各種奇怪而未知的理由,像啪嚓熄滅的火花,就再也追溯不回。
我們原來都是寄居者,當年想像的應許之地並沒有真的實現。或許我們都曾經誤會了,以為存放在網上空間或者社群媒體的記憶會永遠都在,但其實那些數位化的圖像和文字,在無人知曉的時刻,以我們不曾留意的方式和速度,一點一點地剝落、消失。
和消失以及虛無對抗的,也許是那些屬於觸覺的,可以用手去指,可以撫摸那之上的紋理,放在手心上的事物;或者,留在心底的感覺與回憶。比如擼一擼貓,到展覽館裡看一看那些古老的油畫。若距離足夠近,你可以看見熒光幕無法重現的,那些經過歲月洗滌的色彩、那些顏料龜裂的隙縫,以及,筆刷層層堆疊出來的筆觸——你可以由此推想,百年前一位畫家畫畫的過程。
有時候我想,一幅被人類悉心保護的畫、一座雕刻,或者一本書,也許比放在網路上,可以存在得更久遠吧。且每一幅手繪的畫,都是唯一的孤本。任憑我也再無法完全重現我所畫過的任一作品。如今,人工智能可以模仿馬格利特的風格嗎?我想是可能的,但也一定有任何Prompt詞所無法觸及的地方,以及連AI 都要困惑不解的,比如詩,比如所有數據庫裡皆無從比照的各種奇思妙想——關於創造的意義,那是人類尚未被真正取代的魔法。
或許因此,我想像這些畫作和文字變成一本書的樣子,可以被拿在手中,被翻頁、被擁抱;可以被丟棄、被愛惜。
我是畫畫的人,也是寫字的人。這本書裡,畫作都曾經陪伴過不同的人創作的文字,而文字陪伴過零碎的時光。有段時間,生日的時候都會為自己寫一些什麼;也有段時間,總是想起剛過世的母親。
或許一直以來,主題就是時間。把多年來那些曾經離散網路各處的字句捕撈回來,依著時序,和這些畫作並置在一起,或許它們就會
在某個點上交匯。圖像和文字對我來說,像是鋼琴間隔的黑白鍵,也就有了彼此獨立又彼此牽連、如光如影的意味。那麼,當它們都被印刷出來,變成一本書,似乎也是默默而自覺地抵抗著,日常的易逝。
對了,關於書,馬格利特也畫過一幅畫,叫做〈順從的讀者〉(The Submissive Reader)。畫中沒有畫家擅用的超現實景象,只畫了一個捧著書的人。而那個人露出一種訝異、驚奇糅合出來的複雜表情(那是馬格利特的作品裡少見的誇張表情),讓人無比地好奇,又留下無窮想像的空間,他到底看到了什麼──
像是畫家留下了一個謎語,可以任意填充答案的空格。
我希望這本書,也恰好有一個這樣的地方,可以好好安放,你的不順從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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