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論文」是甚麼?「期刊論文」是甚麼?我們東方人從小的訓練,就沒有寫期刊論文這一回事。以現今的觀念來說,論文是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研究工作者,在學術專論或學術期刊上發表研究成果的文章。
我對於論文的最初概念,來自於成書於三世紀的重要典籍《典論》中的〈論文〉。三國時代曹丕(西元187-226年)在《典論》中的〈論文〉向來受傳統文學研究者所重視,係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專論文學的批評文章。然而,《典論》中的〈論文〉的概念,和現在西方所稱的學術論文概念中,相距甚遠。唯一東方人在投稿西方國家所出版的國際期刊被退稿時,只能以曹丕的〈論文〉中的論述自我安慰。因為曹丕在〈論文〉上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因為文人相輕嘛,所以我的期刊論文刊登不了;也許被退稿了,只能自我安慰一下,不是我的文章寫不好,只是因為學者之間互相輕視嘛!曹丕又說:「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這又是一種文人皇帝在身為太子殿下時的一種自我期許,但是以現今的觀點來看,也太高估了文章的價值。
如果我們將西元3世紀的東方觀點套用在期刊論文寫作與發表上,不能說觀念完全錯誤;但是投稿的過程中,以這種東方傳統思維建構在期刊投稿上,將會傷痕累累。首先,期刊論文不被接受,和「文人相輕」無關,因為現在很多期刊都是雙盲式匿名同儕審查(double-blind peer reviews),一位審查者,在期刊刊登之前,也不知道審查到誰的稿件。此外,被退稿的原因很多,可能是論文寫作不佳、邏輯論述有問題、統計方法錯誤、研究態度不嚴謹有關;此外,在西方科技一日千里之下,期刊論文的生命週期(life cycle)有限。人的壽命有期限,期刊論文的壽命也有期限,很多早期期刊的論述,已經由後期文章的理論所推翻。曹丕所說的「未若文章之無窮」是自我高估。
英國哲人波普(Alexander Pope, 1688-1744)曾說:「自然和自然的法則隱藏在黑夜之中;上帝說,讓牛頓出世吧!於是一切豁然開朗」。但是波普沒有想到的是,由於科學的演進,17世紀牛頓(Isaac Newton, 1643-1727)撰寫《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之後,舊有科學革命產生的物理原理,也因為在20世紀愛因斯坦對於相對論理論的發現,推翻了牛頓系統中絕對的時間觀念,而有了革命性的科學理論變化。因為在西方學科中,喜歡談到科學之間的典範轉移(paradigm shift),也就是新穎的論述會改變舊有的論述,在日新月異的時代考驗之下,很多研究結果即使在當代通過了檢驗,但是一旦理論過時了,就會遭到淘汰的命運。所以,沒有「文章之無窮」這回事。
然而,傳統東方文化的陰影籠罩於古代中國人的思維之中。從西元3世紀到19世紀,中國用論文撰寫當作科舉考試的方式。隋煬帝在西元605年設下進士科取士,成為以後的科舉的濫觴。科舉制度延續了1300多年,甚至現行臺灣的公務人員考選制度,亦是從科舉制度演變而來。這個制度,需要「關起門來絞盡腦汁寫論文」。從明朝開始,科舉的考試內容陷入僵化的八股文,學者的思想被四書五經所束縛,導致官僚主義的陰魂壟罩全中國,讓中國的科學技術研究力量逐漸萎縮。這一套任官考選的制度,和西方文化中,通過理性學術思考撰寫期刊論文的方式,扞格不入。導致千年以下中國的科學思考模式,淪入更為黑暗的時代。當然,中國不是沒有科技。李約瑟(Joseph Needham, 1900-1995)所談的《中國的科學與文明》,即《中國科學技術史》,談到古代中國科學。我看了半天,還是覺得我們過去即使有科技(technology),而無科學(science);這些科技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就是,我認為科技即使囿於當代整體技術上的限制,在當時即使沒有進步發展的空間;但是科學的理論發展,依然有相當寬廣,可茲進步的論述空間。
當然,中國古代搞科技的人,沒有建造科學理論,甚至推翻科學理論的雄心。這是我們文化中的,缺乏「科學革命」(scientific revolution)的精神。我們的革命,只知殺人流血的革命,不知科學進步的革命。談到革命,人人色變,但是卻不知道,「革命」就是「革心」,是在理論中進行最後的淬煉和啟迪。但是,最弔詭的觀念是,在西方,甚至在哈佛大學,謝平(Steven Shapin, 1943-)都說,西方沒有「科學革命」這回事。但是,這些學者崇尚的為“This idea must die! ”。也就是柏克曼(John Brockman, 1941-)編的書所談的:《這個觀念該淘汰了:頂尖專家們認為會妨礙科學發展的理論》(Shapin, 1998; Brockman, 2015)。
所以,東方和西方,在論文寫作和學術研究的態度上,差異就很大。中國讀書人崇尚孔子(551-479 BC),四書五經都以孔子思想為依歸,所有的理論不能超過孔子,因為孔子的形象被皇權時代營造成為學術發展的終極目標。但是,當學生樊遲請問學稼,孔子說:「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孔子說:「吾不如老圃。」如果我們用這一套傳統重人文、輕實用的觀念,在近代學術頂尖的大學中進行教學,就不會設立農藝系和園藝系了。因為連孔子都覺得直接向農夫學習農稼和圃稼會比較好,大學生還需要向大學教授學習園藝和農藝的技藝嗎?孔子的學生子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第十一》。看起來中國人重視現實的安生樂命,崇古薄今,對於人類生命的起源,不感到興趣,也認為不重要。
因此,古代中國沒有西方神學悠久的歷史,也沒有科學和神學爭辯的歷史過程。學者對於死後世界,也缺乏科學探索的興趣。從科學的理解來看,中國科學從孔子時代,就註定了保守的命運。但是:「梅花寒中開,學問苦中成」。我還是相信傳統中國老祖宗的俗諺,只是我採用疑古的「思索」,代替信史的「死背」。當每天我在黎明前就會起床,開始一天的思索工作。碰到現實生活中不懂的疑惑,還是會對歷史所留下來的教誨和書籍起疑心。這是傳統中國讀書人所不准的,因為起疑是一種禁忌,為傳統宗教、科舉制度,以及政治官場所不許的。這也是傳統中國文化中,最缺乏的科學精神。
西元1716年數學家萊布尼茲(Gottfried Leibniz)寫了《論中國人的自然神學》,為東方思想的保守性進行翻案,對「子不語怪力亂神」解釋如下:「孔子不願解釋自己關於自然事物的神靈思想;他認為在天空、時令、山脈,以及其他無生命物的神靈當中,要崇敬的只是最高神、上帝、太極和理。但是他不相信民眾能夠將最高神,從自身感官所能接觸的事物中分離開來,所以他不想宣揚這種思想。」萊布尼茲指出,《論語》中的孔子很少談到天道,甚至敬鬼神而遠之,鮮明地表現了孔子的務實態度(秦家懿,1999)。
但是西方經歷了宗教改革之後,對於保守教派抑制人類思惟方式,泯滅人類對於真理追求的作為,引起了有志之士的反感。隨著東方和西方交流越來越頻繁,有些傳教士寧可到東方這一塊神秘的沃土中來傳教,而不願意留在對於宗教意識逐漸淡薄的西方世界。法國耶穌會士德日進(Teilhard de Chardin, 1881-1955)在1947年寫下《遠東的精神貢獻》中說:「東西方相互靠近的問題已經被討論得那麼多,引起越來越多人的關注。據我看,結合是或早或晚要到來的,如果這種結合開始了,那麼它將按一種不同的方式進行,更像數條河流一起,沖向其中一條打開的缺口,穿過一道共同的屏障。」(德日進,2008)。
我們從德日進的論述中觀察,西方文化對於真理的辯證,是以科學為依歸。從17世紀開始,笛卡兒(René Descartes,1596-1650)對於現實世界「普遍懷疑」的主張,討論思考(心靈)和外在世界(物質)、人類靈魂、二元存在、空間占有的哲學關係。當然,這些討論自笛卡兒提出「我思故我在」,三百多年來在西方哲學界是治絲愈棼,到現在「心靈」和「物體」之二元對立關係,到底是唯物還是唯心,目前還是眾說紛紜,沒一個說得準。
科學發現是追求宇宙真理的一種真知表現。在西方,撰寫論文就是進行科學研究之後,展現科學研究成果的發表。從東方學者研究的角度來看,處於東亞邊陲地帶的華人學者以英文撰寫發表論文,在研究發表中,以英文投稿的比例越來越高的情形來看,東西文化匯燦,將以更為開放的方法,將期刊論文以更為眾人所知的方式進行。在論文寫作方法,也將從學術祭壇上一步一步地走下階梯,進入俗世凡塵,以「文化脈絡」的角度,進行論文的發抒。因此,科學的進步,將納入全體人類的思想,不分東方和西方,並且以開放式期刊論文發表的形式,進行科學思維和真理的交流。
本書《期刊論文寫作與發表》是因應華人學者在學術上發表的需要,探討期刊論文的個人寫作心路歷程。並且思索初步踏入學術界的新人,如何進行社會角色扮演和學術領域攻堅的一本敘事書(narrative book)。在東亞國家,從一位博士生的訓練,要通過期刊論文寫作與發表,斷定是否能夠獨立研究,藉以評斷是否能夠獲得博士學位;到博士畢業後,好不容易爭取成為教授門下的博士後研究員。當一位博士後研究員之後,還要申請大學助理教授的教職,也是藉由論文發表質和量的評斷;當助理教授要升等為副教授,到副教授要升等為教授的漫長過程中,期刊論文比重,在學術評鑑和升等評分上所占的比例極高。雖然,我們的文化不是西方文化,但是為了能夠達到和國際學者之間的交流,許多學科以英文為主,在學術期刊上發表。但是,從期刊寫作的方式到投稿的過程,都是學術研究者淬礪奮發、夙夜匪懈的成長過程。這也是筆者願意賠上個人學術期刊論文的寫作時間,進行撰寫這一本《期刊論文寫作與發表》專書的原因,其目的是要探討學術論文發表的過程、方法和寫作方式,以過來人的心路歷程,提供給新進學者的參考。
美國圖書館學會(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 ALA)對於學術期刊的定義,認為期刊是:「定期或以宣告的周期出版,準備無限期發行的一種連續性出版品,通常出版周期短於一年。每期依據數字或日期順序編號發行,通常刊登獨立的論文、故事、和其他作品;至於一般新聞的報紙、議事錄、論文集、或機關團體的會議出版品都不屬於期刊的範圍。」然而,期刊論文的寫作方式,依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方法論不同,撰寫方式亦有差異。筆者運用在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理學院進行教學、研究,輔導學生撰寫學位論文,在校外進行社會公益演講、舉辦國際學術研討會、辦理環境教育活動,協助Marinus Otte總編輯主編Wetlands(SCI)期刊。在寫作SCI、SSCI期刊文章的空檔,利用2017年的寒假到春假期間,凌晨三、四點即起,振臂疾書進行《期刊論文寫作與發表》的撰寫工作。期間還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羅列的拉姆薩濕地公約總部,以拉姆薩公約科學技術審查委員會觀察員的名義,以第一位臺灣學者參與拉姆薩公約專家會議的名義,到瑞士日內瓦參加了拉姆薩公約為期一星期的第20屆科學技術審查會議(20th meeting of the STRP, Ramsar Convention)。在旅歐期間,筆者還是勤寫不輟,確定全書強調期刊論文寫作與發表的世界觀點,根本上應該確認「論文發表」是人類福祉(human welfare)的服務範疇(宋楚瑜,2014)。從論文撰寫上看來,指導知識,到建構知識,到解構知識,這些都是學問,但是「學問、學問」,要到豁然開朗的「大家知識」(grand knowledge),還有很長的一條路要走。
本書在寫作中區分為《期刊論文寫作與發表》《基礎篇》和《應用篇》兩個篇章,第一篇命名為《期刊論文寫作與發表基礎篇》,包含了做研究的基礎知識,內容涵括了研究理論與研究方法,以自然科學研究、社會科學研究、質性研究、量化研究、信度和效度等章節進行梳理。在《期刊論文寫作與發表應用篇》方面,納入論文規劃與管理,以申請計畫、擬定命題、擬定架構、資料管理進行論文撰寫前備知識的分析。在撰寫方法中,以撰寫摘要、撰寫正文、撰寫結論、列出書目進行剖析,以期刊論文進行應用分析,例如市場分析、審查程序、投稿過程、審查回復、文章刊登進行說明。此外,為了推動研究倫理與學術名譽,以專章探討學術剽竊、研究倫理的專門議題。在最後一章中,以期刊論文全盤進行策劃與設計,通過研究生涯策劃與經營,以規劃團隊,談到發表賦權、組織分享、自我成長,進行學術生涯滾動式管理規劃,以求學者未來學術發展的展望。全書應用整合性的研究方法和論文撰寫的參考文獻,進行文字編排和內容撰寫,形成以圖解、表格和文字等視覺化呈現的教科書。
《期刊論文寫作與發表》兼具闡釋理論觀念,建構實務know-how寫作技巧的優點,適用於學者撰寫國際期刊寫作時參考,並可用於研究所進行期刊寫作之專業訓練教材。本書力圖建構國內外研究論文的理論體系,以紮實的理論和實務基礎,進行邏輯論述分析;在實務進階運用階段,佐以案例操作及規劃練習。本書藉由嚴謹的專書及論文考據方法,融合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研究精神,將成果進行彙總,以提供行家斧正。
自敘最後,總是想到祖先家訓。歷代祖先,縱有官居極品,貴為「帝王之師」,但是祖先遺訓,還是希望我們這些世代子孫,即使未能「在朝」貢獻所學,奉獻國家社稷;至少「在野」要當一位「傳道、授業、解惑」的教師。方氏族譜上記載著:「引錫希宏大,光朝肇本基。啟承時紹祖,忠孝世為師」。錫為中國古代以來印刷文物之重要工具,引錫是希望後代子孫讀書考試,執錫笏以諫明君,俾益良政治世,宏圖治國,以利澤天下。此一光宗耀祖之舉,需要依「風水、功德及讀書」方法,方可繼承祖先遺訓,俾世世代代教忠教孝,為「帝王師」,為「將帥師」,為「教授師」,為「世人師」。
方偉達 誌於 波多黎各2017.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