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寫了三十二年的書—真是無淚不成書!三十二年徘徊斗室,他想的不是個人問題,他思索,他想要解決人生中各色各樣的問題。 奇人梅遜,他到底日思夜想的是一些什麼問題? 《野葡萄記》校後記隱地 晚上校對梅遜先生的《野葡萄記》,他的這部長篇小說,前後寫了三十二年,從一九六八年視覺狀況還良好寫到二○○一年眼睛幾乎全瞎為止,讀過之後,我徵求梅遜先生的同意,加了一個副題:「我的理想世界」。 整部小說,我認為是梅先生三十多年來日思夜想,想要解決人生中的許許多多問題。梅遜,原名楊品純,說來也是一個奇人,小時只讀過私塾,沒有正式學歷,憑著自修,後來擔任張道藩時期《文藝創作》編輯、《自由青年》雜誌主編,提攜過許許多多年輕作家,他成立大江出版社,只為了讓作家可以自費出書,發明《梅遜字典》,著名作家杏林子就寫過文章,說明自己如何從《梅遜字典》得到種種好處。梅遜散文集《故鄉與童年》,以及早年編著的兩冊《散文欣賞》,在三十多年前,都是甚具影響力的書。民國七十二年,出版《常見的成語》和《辨文說字》,是許多青年學子的工具書。民國八十一年,六十萬字長篇小說《串場河傳》由九歌印行,曾獲文建會獎助。梅遜今年已七十七歲,他於民國六十九(一九八○)年失明,二十多年的視障歲月,他拉拔著兩個孩子長大,自己炒菜,自己煮飯,這種生存毅力,讓人動容。 去(九十)年八月十五日的聯副,突然讀到梅遜先生的一篇題為〈重作馮婦〉的文章,使我大為吃驚: 因為愛好文學,我從少年時代,就喜歡塗塗寫寫。至於向報刊投稿,則是來到台灣以後的事。 我天資魯鈍,又遭逢戰亂,未能受高等教育,學識淺薄;偶或寫成一兩篇作品,自知文筆拙劣,雖然蒙編者錯愛,得在報刊上發表,而且浪得一個「作家」的虛名,實屬僥倖! 對我來說,寫作是一件苦事,要將心中飄忽朦朧的情感思想,轉化為具體的文字落實在紙上,是多麼的不容易!雖然字斟句酌,寫成之後,自己總不能滿意。即使發表,也很汗顏。所以,我從來不和人談自己作品的事,都不過是一些破銅爛鐵,提它作甚! 近幾年來,寫得比較少了,都不曾向報刊投稿。寫作辛苦,何況自己年近八旬,雙目又失明,暗中摸索,很不方便。報紙副刊經常是家庭主婦和在學青少年投稿的園地,我有一口飯吃,於願已足,何必去搶他們的小菜金和糖果錢? 在文藝界服務二十多年,因為都是民間機構,沒有退休俸可領。失明之後,收入短少,老朋友熊嶺顧念我生活清苦,曾來送錢給我。謝謝他的好意,無功不收祿,我還是婉拒了。雖然布衣疏食,尚能免於飢寒,我不願接受他人的賙濟。如今,國家經濟不景氣,小兒服務的工廠倒閉,失業在家,一時找不到適任的工作。而台北市府也因預算支絀,按月發給我的中低收入戶老人生活津貼,也自六月起減半為三千元。眼看日暮途窮,生活逼人,沒奈何,我只好再拿起筆來,重為馮婦,摸索寫幾篇雜文,向報刊投稿,做一名「文丐」!真是字字辛酸!我並不要求編者特別開恩,只希望拙稿在可用的範圍內分我杯羹! 當日上午,讀畢立刻到撫遠街梅遜先生家裡。他從來不肯接受我的心意,但這一次,他把我給他的一個爾雅信封壓住,惟恐不見了,這種身體語言,使我心底滴血,老作家真的窮了,他從來是一位不訴苦的人,可他嘴上仍然說:「我先收下,將來我會還給你的。」過了年,他在電話裡告訴我,他有一個長篇參加《皇冠雜誌》大眾小說比賽,落選退了回來,要我問問出版界的朋友,有沒有可能出版。我說,你寄給我,我會給你回音的。 稿子並未立刻寄來,一直到二月底,突然收到一大包稿件,原來就是《野葡萄記》。 市場這麼冷,可是我能退梅遜先生的稿嗎?我讀了幾章,發現是一部幻想小說,就像南柯一夢,一個老人,失明二十年,獨自在屋裡摸索,而他的思想是靈活的,他繼續想著人生的許多問題,他寫下了他的「理想世界」—是的,《野葡萄記》是梅遜先生的「理想世界」。 一本寫了三十二年的書,我正校對著一本寫了三十二年的書—梅遜的《野葡萄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