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一個已不存在的國家,教授一門四分五裂的語言,我像童話里的龍一樣吐出舌頭,然後它就分叉了:克羅地亞語、塞爾維亞語、波斯尼亞語、斯洛文尼亞語、馬其頓語……
一門如此令人痛苦的語言,一門從來沒有學會描述現實,與人對於現實的內在體驗同樣覆雜的語言,能夠講故事嗎?
一開始都是這樣。或者那樣。他們做了那件事,去了那里,然後來到荷蘭。流亡者的敘事是沒有日期的。短短的“戰後”發生了太多的事,他們的心理時鐘在重壓之下壞掉了。一切都壞掉了。地點和時間分成了“以前”和“後來”,生活分成了“這邊”和 “那邊”。他們突然間沒有了證人、父母、家人、朋友,乃至借以重構生活的平常見到的人。沒有了這些可靠的中介,他們被拋回了自身。
在媒體化的世界里,一切都不是真實的。記憶經過許多個中介,以朱麗葉·比諾什或紅白藍編織袋的形式出現,將我個人的疼痛翻譯成我的語言。只有這一件事是真實的。
疼痛是無言的、無用的,卻真實的證人。
編輯推薦
“你從未聽說過的十個蕞偉大的作家之一”
南斯拉夫NIN獎、奧地利國家歐洲文學獎、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得主的時代證言——
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1949年生於前南斯拉夫,內戰爆發後流亡歐洲,一生反對戰爭及民族主義,致力於推動母語的開放性,維護文化的連續性。她堅持用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寫作,但拒絕承認自己是克羅地亞作家,而是將自己定義為“跨國界”或“後-國家”的寫作者,並於 2017年參與簽署克羅地亞、塞爾維亞、波黑及黑山知識分子及公眾人物聯合發起的《共同語言宣言》。
以自身經驗為源泉,杜布拉夫卡多年來一直在書寫“故國”“戰爭”“移民”“流亡”“同胞”,但她不甘於只做時代的記錄者和見證人,不斷深入“語言”與“敘事”內部,探索人類心靈的幽微角落與群體命運的無常瞬間,以覆雜的結構、有力的意象、準確的修辭,將“歷史”與“記憶”妥帖地安放在“文學”的世界,呈現了一種極具反思能力的移民文學樣本,同時也是一部綿延無盡的命運組曲。
杜布拉夫卡長年盤踞諾獎賠率榜前列,同時也是歐洲極為重要的知識分子型作家,《衛報》讚稱杜布拉夫卡是“你從未聽說過的十個蕞偉大的作家之一”,蘇珊·桑塔格對她也極為珍視:“一個值得被仿效的作家。一個應當被珍惜的作家。”約瑟夫·布羅茨基更是不吝讚美:“看清這個世界的黑暗需要一雙局外人的眼睛: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就是那個局外人。”
“流亡”究竟意味著什麽?
普遍難民化的世界,前南斯拉夫的私人歷史已成為全人類的生命經驗——
一開始都是這樣。或者那樣。他們做了那件事,去了那里,然後來到荷蘭。流亡者的敘事是沒有日期的。短短的“戰後”發生了太多的事,他們的心理時鐘在重壓之下壞掉了。一切都壞掉了。地點和時間分成了“以前”和“後來”,生活分成了“這邊”和 “那邊”。他們突然間沒有了證人、父母、家人、朋友,乃至借以重構生活的平常見到的人。沒有了這些可靠的中介,他們被拋回了自身。
“祖國”究竟意味著什麽?
一個已不存在的國家,一群沒有身份的人——
我能感受到他們內心的分裂,他們的憤怒,被壓抑住的抗議。我們全都遭受過某種侵犯。我們被剝奪的事物的列表既長又可怕:我們被剝奪了出生的國家和正常生活的權利;我們被剝奪了我們的語言;我們經歷了羞辱、恐懼和無助;我們領會到了被貶低為一個數字、一個血緣群體、一堆東西意味著什麽。……我們的人臉上都印著無形的耳光。兔子似的閃爍神情,體內那種特別的緊張,嗅嗅空氣以判斷危險來自何方的動物本能。“我們性”表現在緊繃憂郁的面容中,眉頭一抹陰雲里,總也挺不直的背上,近乎內化,幾不可察。
“戰爭”究竟意味著什麽?
它不是我們的戰爭。但是,它又是我們的戰爭。——
有時,我們會認同我們模糊的共同身份,有時又會嫌惡地拒斥它。我一次又一次聽人說:“那不是我的戰爭!”它不是我們的戰爭。但是,它又是我們的戰爭。因為如果它不曾是我們的戰爭,我們如今不會來到這里。因為如果它曾是我們的戰爭,我們如今也不會來到這里。
“母語”究竟意味著什麽?
從零開始學習自己的母語,奪回一門語言的敘事能力——
我們在講著一門只有我們自己懂得的滅絕語言。我們怎麽能夠向任何人解釋這些詞語、概念和意象,以及——更重要的——這些詞語、概念和意象在我們心中喚起的感覺呢?這是煉金術:我曾向他們保證終點會有黃金,盡管我完全知道一個在某個時刻燦爛奪目的細節,到了下一刻就可能會暗淡消散。我們共同覆蘇的心臟也一樣。……我有時感覺自己在從零開始學習自己的母語……這是一場逐漸輸掉的戰鬥:我會想到一個詞,但不知道它的實際意思;或者,我感知到了一個意思,但找不到合適的詞。我一直在想,一門如此令人痛苦的語言,一門從來沒有學會描述現實,與人對於現實的內在體驗同樣覆雜的語言,它到底能做什麽事呢?比如說,它能講故事嗎?
“記憶”究竟意味著什麽?
回憶也是一種遺忘,恢覆也是一種刪除——
我意識到自己是在走鋼絲:激發記憶既是對過去的操縱,也是對它的禁止。我們的前國家的當局已經按下了刪除鍵,我按下了恢覆鍵;他們在抹除南斯拉夫的過去,將每一件不幸都歸罪於南斯拉夫,包括戰爭在內,而我通過構成了我們當年生活的尋常小事的形式喚起了過去,進行了一次失物招領活動,如果你願意這麽叫的話。盡管他們在操縱數百萬人,而我只能操縱這里的幾個人,但我們都在攪渾現實。我在想,通過喚起令人喜悅的共同過往經歷的圖景,我會不會在模糊近這場戰爭的血腥圖景;通過提醒他們Kiki牌糖果的滋味,我會不會在淡化那個只因為他是阿爾巴尼亞人,就被同齡人捅死的貝爾格萊德男孩的案件;通過鼓勵他們回想流行漫畫書里的南斯拉夫遊擊隊員米爾科和斯拉夫科,我會不會在推後他們直面那些沈醉迷狂於短暫權力的南斯拉夫戰士對同胞所犯無數暴行的時間;或者說,通過喚起那首流行歌曲的副歌歌詞“美人啊,只要你知道了波斯尼亞人的吻,事情就會這樣發生”,我會不會麻木了無數波斯尼亞死難者帶來的沖擊,比如說塞利姆的父親。暴行是列也列不完的,而我卻在這里,用甚至已經不覆存在的、渺小的尋常樂事將暴行推到背景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