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阿尤拉用这几个字把我召唤了过去——珂瑞蒂,我杀了他。
我原本希望再也不要听到这几个字了。
漂白剂
我敢打赌,你不知道漂白剂能掩盖血腥味。大部分人不加区别地使用漂白剂,以为它无所不能,却从不花时间阅读它背后列出的成分,也从不花时间回到最近擦拭过的表面前仔细观察。漂白剂可以消毒,但清除残留物的效果一般,所以,在我使用漂白剂之前,我必须先擦净洗手间里与生命和死亡有关的一切痕迹。
显然,我们所在的房间最近装修过。它有那种从未被用过的样子,在我清洁了近三小时后,更是焕然一新。最难清理的是渗入浴室和堵缝之间的血迹。这里容易被忽视。
目之所及的表面上,没有放置任何东西;他的沐浴乳、牙刷和牙膏都收在水槽上方的柜子里。只有一块防滑垫——黄色的长方形垫上有一张黑色笑脸,此外房间是白色的。
阿尤拉蜷坐在马桶上,两手抱住抬起的膝盖。她衣裙上的血迹已干,不会有滴落到地上的危险——洁白的地面现在已经变得锃亮。为了避免头发扫地,她把脏辫都堆在头顶上。她不断抬起褐色的大眼睛看我,害怕我生气,害怕我很快就要起身 教训她。
我没有生气。要说我有什么的话,只能说我累了。我额头上的汗水滴到地上,我用蓝色的海绵擦掉。
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要吃饭。我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就绪——叉子在餐盘左边,刀子在餐盘右边。我把餐巾折成皇冠的形状,放在餐盘正中间。电影暂停在序幕文字,烤箱定时器刚刚发出声响,我的手机就在餐桌上剧烈震动起来。
等我回到家,菜肯定早就凉了。
我起身在水槽里冲洗手套,但没把手套摘下。 阿尤拉看着我在镜子里的影像。
“我们要转移尸体。”我告诉她。
“你在生我的气吗?”
一个正常人也许会生气,可我此刻最迫切的想法是要把尸体处理掉。我刚到这里时,我们把他抬到了我的车后备厢里,好让我能无所顾忌地擦洗、拖地,而不必忍受他毫无生气的目光。
“把你的包拿上。”我答道。
我们回到车旁,他仍在后备厢里,静候我们的到来。
夜里这个时间的三号跨海大桥上鲜有车影,由于没有路灯,这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你若是朝大桥前方看,就能看到城里的星星灯火。我们为上一个人预备的归宿,也是我们为他预备的归宿——越过桥面,掉入水中。起码他不会孤独。
一些血渗进了后备厢的衬层。出于愧疚,阿尤拉主动提出要清理,但我把自制的一勺氨水配两杯水的混合液从她手中拿过来,倒在血迹上。我不知道拉各斯有没有彻底调查犯罪现场的技术,但阿尤拉不可能像我一样高效地清理现场。
笔记本
“他是谁?”
“费米。”
我草草写下这个名字。我们在我的卧室里。阿尤拉盘腿坐在我的沙发上,头靠着软垫。在她泡澡的时候,我已经把她之前穿的裙子烧掉了。现在她穿着一件玫瑰色T恤,身上散发着婴儿爽身粉的味道。
“姓什么?”
她眉头一皱,紧抿双唇,然后甩了甩头,仿佛想把他的姓重新甩进脑海里。但是名字没有出现。她耸了耸肩。早知道我就该拿走他的钱包。
我合上笔记本。它很小,比我的手掌还小。我曾经看过一个TEDx视频,里面一个男人说,他每天都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记下一个快乐时刻,这习惯改变了他的人生。我就因为这样买了这个笔记本。在第一页上,我写道,我从卧室的窗户里看见 一只白色的猫头鹰。自那以后笔记本基本是空的。
“你知道吗?这不是我的错。”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是指不能回想起他的姓?还是指他的死?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诗
费米为她写了一首诗。
(她记得这首诗,但不记得他的姓。)
谅你也不能挑出
她的美中不足;
或是能带来一位女子
与她并肩而立
却不凋萎。
他把诗写在纸上,折了两折,给了她。这一幕让人回想起我们的中学时代,少男少女在教室后面互传爱的小纸条。这一切感动了她(但崇拜她的优点这件事总是让她感动),于是同意做他的女人。
交往一个月的纪念日那天,她在他公寓的洗手间里捅了他。当然,她不是有意的。他当时很生气,冲她大吼大叫,带洋葱味的口气热乎乎地扑在她脸上。
(但她为什么随身带着刀呢?)
刀是用来防身的。男人总是防不胜防,他们想要什么就会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她没打算杀他,只想给他一个警告,但他不怕她的武器。他身高超过 一米八,在他看来,她一定像个洋娃娃,身材那么娇小,睫毛那么长,嘴唇那么红润丰满。
(她的描述,不是我的。)
她一刀就杀死了他,这一刀直插心脏。但她又捅了他两刀,以防万一。他滑落在地板上。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以外,她什么都听不到。
尸体
你听过这个故事吗?两个姑娘走进房间。房间在公寓里。公寓在三楼。房间里有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她们如何才能把尸体搬到一楼,而不被人发现?
首先,她们准备工具。
“我们需要多少床单?”
“他有多少?”阿尤拉跑出洗手间,带回这个信息:他的洗衣橱柜里有五条。我咬住嘴唇。我们需要很多,但我怕他的家人见他唯一的床单就是铺在床上那条时会起疑心。对一般男性而言,这不足为奇——但这人在细节上一丝不苟。他书架上的书按作者姓名的字母顺序排列。他的洗手间里备有一应俱全的清洁用品;他甚至买了和我同款的消毒剂。他的厨房锃亮。阿尤拉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种纯粹中存在的污点。
“拿三条来。”
接着,她们清理掉血迹。
我用浴巾吸血,再在水槽里拧干。如此反复,直到地板变干为止。阿尤拉站在原地俯视我,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她不耐烦,我不理睬。处理尸体比处理灵魂更花时间,尤其是不想留下任何谋杀证据的时候。但我的眼睛总忍不住投向那具靠着墙、耷拉着头的尸体。除非把他的尸体移走,否则我没法把清洁做彻底。
第三,她们把他做成一具木乃伊。
我们把几条床单摊开在已经干掉的地板上,她把他滚进床单里。我不想碰他。我能看到他白色T恤下的健美轮廓。他看上去像是那种可以承受几下皮肉伤的男人,但阿喀琉斯和恺撒不也是如此么。死亡终将削没他宽阔的肩膀、凹陷的腹肌,直到他只剩下骨头;想来真是件憾事。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就三次查过他的脉搏,后来又查了三次。他看上去如此安详,完全可能是睡着了。他低垂着头,佝背靠在墙上,双腿歪斜。
阿尤拉气喘吁吁地把他的尸体推进床单里。她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在那里留下一抹血痕。她拉起床单的一边,塞在他另一边,完全遮住他的身体。我帮她给他翻身,在床单里裹紧。我们站起身来,一同看着他。
“然后呢?”她问。
第四,她们转移尸体。
我们本可以走楼梯,但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我俩 抬着他——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是简单包裹后的人体——又在途中遇见别人的情景。我构想出几种可能的解释——
“是我们的弟弟,跟他闹着玩呢。他睡得很沉,我们要把这条瞌睡虫搬到别的地方去。”
“不不不,不是真人,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这是人体模型。”
“不是的,夫人,只是一袋土豆。”
我幻想这些虚构的目击证人在惊恐中睁大双眼,仓皇逃离。不行,走楼梯行不通。
“我们得坐电梯。”
阿尤拉张开嘴准备提问,又摇摇头,闭上嘴。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事她交给我。我们把他抬起来。我本该用膝盖使力,却用了后背。我感到体内发出一声裂响,手一松,我这头的尸体砰的一声掉下去。我妹妹翻了个白眼。我再次抓住他的双脚,我们合力把他抬到门口。
阿尤拉冲向电梯,按下按钮,又跑回我们身边,重新抬起费米的肩膀。我从公寓里探出头偷看,确定过道里依然没有人影。我很想祷告,祈求在我们从门口走向电梯的路上,不会有人开门,但我也很确定,这恰恰就是神不会应许的那类祷告。我只能依靠运气和速度。我们拖着脚步,无声无息地走在石地板上。电梯叮的一声及时抵达,朝我们张开大口。我们侧身站在一边,等我确定里面没人后,就把他抬进电梯,滚到角落里,让人从外面没法轻易看见。
“麻烦帮我按住电梯!”一个声音高喊。我的眼角余光看到阿尤拉正要按下按钮——那个会阻止电梯关上的开门键。我一巴掌拍开她的手,猛戳一楼的按钮。电梯门徐徐合上时,我瞥见一位年轻母亲失望的表情。我有点内疚——她一只手抱着一个婴儿,另一只手拎着几个袋子——但还不至于内疚到甘冒坐牢的风险。再说了,她这个时间带着孩子在外面晃荡,能有什么好事?
“你有病啊?”我小声骂阿尤拉,但我知道她的动作只是出于本能,也许就是同一种冲动致使她拿刀捅人。
“我的错。”这就是她全部的回应。快要脱口而出的一些话被我吞了下去。现在不是时候。
在一楼,我留下阿尤拉看守尸体并按住电梯。如果有人朝她走来,她就要关上电梯门直接上顶层。如果有人试图从另一层楼呼叫电梯,她就要阻止电梯门关上。我飞奔去取我的车,开车到公寓楼的后门,在那里把尸体从电梯里转移出来。我猛烈跳动的心,直到后备厢关上的那一刻,才平息下来。
第五,她们使用漂白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