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2019精裝版）

那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我对人类极度恐惧，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人类死心。于是，我依靠滑稽的帮助，维系着与人类的联系。表面上，我总是笑脸相向，可心里头，却是拼命地、以高难度的动作竭尽全力讨好他人。

我在人们怒不可遏的脸上，看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加可怕的动物本性。寻常时候，他们似乎会将这本性刻意隐藏，但一有机会，人类可怕的真面目就会在愤怒中不经意地暴露出来……每每见到人类露出本性，我都惊悚得汗毛倒竖。而一旦想到，这种本性或许是人活于世的必备资质之一，我简直要对自己绝望了。

只要是别人赠予我的东西，即使再不合意，我也不会拒绝。对讨厌的事说不出讨厌，对喜欢的事也总是藏着掖着，我总是独自品尝苦涩的滋味，在难以名状的恐惧之中痛苦挣扎。

我不愿被人看穿自己搞笑背后的凄凉，也不愿别人突然间开始小心翼翼地提防我。我担心他们甚至不明白这便是我的本来面目，依旧觉得是我新发明的搞笑方式，然后大笑一通，这才是最让我痛苦难堪的事情。

实际上，世上那些貌似合法的东西才更可怕（对此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们不但强大而且内部构造不可理喻地复杂。我不能呆呆地守在房间里，这里没有门窗，寒冷彻骨；哪怕外面是一片不合法规的汪洋，我也宁愿纵身跳下，即便立马葬身海底也无所谓。

啊，人们都是截然不同的个体，相互并不了解，却自以为是地将对方当成亲密无间的挚友，终其一生也没有觉察到对方有什么可疑之处。等到对方死去，一个个不是还哭丧着念一阵悲伤的悼词吗？

我对世间的真相开始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它就是个人彼此间的争斗，并且是随时随地的斗争。人是不服输的动物，只需要在那种争斗中当场取胜。即使是做了奴隶，也会以奴隶的方式进行卑屈的反击。所以，除了当场一决胜负之外，人不可能还有其他的生存方式。虽然人们极力倡导大义，但毕竟都在为自我的目标努力奋斗。超越了自我之后依旧如此。归根结底，世间许多不可思议的问题其实也就是个人的问题。所谓的汪洋，实际上指的并非世间，而是个人。想到这儿，我或多或少从这所谓世间的汪洋一般的幻影中走了出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恐惧不安，不再像以前那样没有目的、没有穷尽地操心了。换句话说，为了适应眼下的需要，我或多或少学会了一些厚颜无耻的生存之道。

我一生中的不幸全部来自于拒绝能力的缺乏。我时常陷入这样的一种担心，以为如果拒绝了别人的劝说，就会对彼此带来伤害，永远也无法修复。

他毕生的心愿，竟然是“活得像个正常的人”。真是个愚不可及的男人。他待人宽厚，勤奋好学，过着清静淡泊、纤尘不染的日子，无论出类拔萃的创作能力，还是饱食终日的家庭财产，都足以让他过上优渥的生活，但他的梦想竟然是做一名普通上班族，并因此惶恐不安。

人们不是常说‘无言的快乐’吗？因此，长期以来，我看不起过多的言语。我以为很多时候只需一个眼神。然而，在这愚昧的现实世界里，保持沉默往往是不够的。痛苦时，最好还是直接喊叫出来。由于我一贯沉默寡言，所以在不知不觉中，人们就把我当成牛马了。

在家里开玩笑，我早习以为常，这大概是为了掩饰内心太多的烦恼，不得不强颜欢笑吧。不只在家，在外面与人交往时，我也总是努力营造出愉快的氛围，无论当时身心多么疲惫痛苦。而在与人分手后，我早已精疲力竭，举步维艰，可脑子里却还一直被金钱、道德、自杀之类的事情占据着。这种状况不仅仅发生在与人交往时，即便在写小说的时候也如此。当我陷入悲伤抑郁的状态，我反倒会更加全力创作出一些轻松愉悦的故事。我自认为是无私地把美好奉献给读者，悲苦留给自己，谁知人们并不吃这套，反而鄙夷我，说太宰这个作家近来实在是浅薄，以为写点儿轻松趣味的故事就可以取悦观众，实在是过于肤浅了。一个人愿意给他人做出如此奉献，这能说是坏事吗？难道一脸正经、装模作样、不苟言笑才是善举？